大地之秋。 许林军 摄 


“八月白露降,湖中水方老。旦夕秋风多,衰荷半倾倒。”

这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历书上说,过了今天,天气渐凉,地面和叶子上都会凝结露水了。

家乡偏南,终年多雨,气候潮湿,季节变化是没有那么明显的。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路边的杂草、田间的稻穗都挂满了晶莹的水滴。我知道,那不是露水,应该是昨夜的小雨馈赠给田野的礼物,草叶翠绿油亮,金黄的稻穗谦恭地低着头,向怀抱它的大地问候早安。空气中夹杂着浓重的泥腥,半透明的雾气在树梢间缓缓地流动,偶尔山雀一声长长的鸣叫,圆润的嗓音似乎一下子吵醒了整个山坡。

母亲早早就起床了。她年轻时,有一次套着牛在石磨上磨面,一不小心被磨杆末梢扫到坡下摔伤了胯骨,从此坐骨神经落下了后遗症,一遇阴雨天气半边身子都会发麻。疼痛的关节让她很难睡个安稳觉,还不如早早地起来。她坐在屋檐下,一边用那把乌黑发亮的木梳梳着她花白的头发,一边看着对面山上带着青气的白雾,自言自语地说着今天的天气。我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是喜是忧,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在为她的稻子着急。从三月播种开始忙到现在,风里雨里,好在老天有眼,稻子长势旺盛,母亲似乎也忘记了疼痛,就等待开镰收割她一年的希望了,现在却是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要是不能及时收割,那些熟透了的稻谷就全掉到田里了。

我一再劝母亲年龄大了不要勉强,庄稼能种就种,不能种就算了。可是辛苦了一辈子的她哪里放得下那几亩让她一生赖以活命的薄田呢?她从邻村嫁过来,可以说她的青春甚至她一生的时光都奉献给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庄稼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是母亲的命根子。她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甚至连梦也没有,我们几个孩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庄稼是她的希望,她要靠屋前屋后的庄稼来维持我们幼小脆弱的生命。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母亲是我们的命根子,是她辛勤的劳动为我们提供了基本的养料,我们只知索取,而没有想过回报。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条黑亮的辫子。谷雨过后,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她把辫子盘在头顶,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田里,先平整出一小块秧母田,用镰刀划好一个一个方格,然后再把在温室里育好的小秧苗一棵一棵插到格子里。她没有言语,低着头象绣花一样,织着她心里的憧憬。豆芽一般细小的秧苗在她的手里挥洒开来,逐渐成行成片,成为一小块嫩绿的春天。白露过后,谷穗变黄,它们低下饱满的头颅,向养育自己的大地致敬,也向母亲致敬。母亲表面上没有言语,内心却是喜悦而不安的。只有把谷子全部收割、晾晒直到收进仓里,她才会如释重负地喘一口气。

我希望白露早点到来,让我们能够早点迎接秋收,让母亲少受些苦累。我又不希望白露到来,白露一到,秋天就真正开始了,绵绵阴雨是秋天永恒的主题,一下七八天,没完没了。日渐升起的阴气会加重母亲的病痛。前几年一到秋天,天气转凉,病痛就要折磨她小半年,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她的左边胳膊似乎都失去了知觉,经常要一个多小时才能逐渐恢复。而她一直没有对我说过,即使再难受也自己扛着,我还是后来与远在海口打工的弟弟聊天中偶然得知这一消息的。我不禁为自己的粗心自责不已。我们成天忙工作,忙社交,忙着自己的小日子,竟然忽略了与亲人的交流与沟通,我什么时候耐心地问过母亲的健康状况呢?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甚至我觉得母亲还年轻,还不到我为她的健康担心的时候,即使有时候打电话问一下家里的情况,我也是不耐烦地匆匆结束,根本就没有给母亲诉说的机会。没想到在我日渐麻木的蹉跎里,母亲也开始步入人生的秋天了。她今年已经六十六岁,艰苦的生活条件让她透支了自己的身体,犹如一架一直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那些零件开始嘎嘎作响。我不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现在能做到的,除了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就是经常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身体第一,庄稼第二,想种就种点,不种也没关系,虽然我经常重复的都是这几句话,但是我觉得这种重复是非常必要的。露从今夜白,月还是故乡明。我多么想在人生的秋天和季节的秋天,给母亲多多送上一点温暖和慰藉,让千里之外的我,能够少一点愧疚,多一点踏实。 (作者单位:九冶)